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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桃的心开始难受,缩成一团,要命般地难受。
她嘴唇微动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。
男人咧开嘴笑,露出有厚厚烟垢的牙齿,他的嘴唇因为常年失去护养,皱皱巴巴的,脸上有刀伤一样的皱纹,他说话有一股浓浓的口音,一听就不是本市人,他说:“我是爸爸啊。”
可是下周一上学,胡桃才发现,这件事远远没完。她十分敏锐地发觉,不止他们班,全年级的人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她。以前那些相互不太认识,但是见面总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的人,瞬间人间蒸发,一个也不剩。无论她走到哪里,都有人指指点点,退避三舍。
但是他们面对学生群体却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自卑感,所以看到学生们时总会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彩,或许在他们心中,“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”。
他那晚大概是输了很多钱,把院子里的门踹得哗啦作响。胡桃的母亲披上衣服起床,给他端上夜宵,煲了好久的鸡汤,一揭开,热气盈满整个客厅。
“那个胡桃啊?我从来都不觉得她长得好看,你们不觉得她左脸和右脸特别不对称吗?”
也不知道胡桃的反应哪里刺|激到了他们,开始有人很大声地说话:“这么努力学习,装什么装!”
另外几个保安吓得张大了嘴巴,看看胡桃,又刻薄地打量着面前的同事。
胡桃挺直了背,说:“当年你说的话,你是一个字都不记得了?”
“是啊,我看到他们拿抠完脚的手去挖鼻屎!恶心死了!看到就想吐!”
“……”
小小的胡桃站在房间的角落里,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。那时候,她还叫杨桃,用的是他的姓。
她说完,才发现周围围了许多不相干的同班同学。他们的目光已经从白天的好奇变成了赤|裸的恶毒。
大概是因为人多力量大,以前围绕在学校附近的地痞流氓也确实少了许多。
却看见他喝得走路颠三倒四,扶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进来了。女人穿一件青色旗袍,披着白色貂皮大衣,踩着高跟鞋,屁股比脖子扭得还厉害。
比如胡近的亲生女儿,比胡桃小三岁,正在念小学的胡琳。因为失去母亲,胡琳从小被胡近捧在掌心里当宝贝养大,是真的又高傲又刁蛮,特别是对待胡桃母女,鼻孔朝天,变着法子要把她们赶出家门。
胡桃停下来。
几个人拖着男人就往回走,男人直立着身子,一动不动,只哀求地看着胡桃。
“真不要脸!”
就在胡桃对自己的新生活一天比一天期待的时候,发生了一件让她再次跌入地狱的事。
胡桃很快写完了练习册上的选择题,完成了今天的内容。她面无表情地合上本子,又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,放入英文磁带,戴上耳机开始学单词。
学校为了增强校园安全,新招来了一批保安。但大概是学校也出不了什么高价,请来的这批人质量堪忧,年纪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八岁,瘦不拉几的;年长的就终日窝在保安室里抽烟打牌,整天穿着绿色的保安服,脏兮兮的,说话的时候满牙让人倒胃的烟垢,说话总是带着脏字。
也就是那一天,她和母亲被赶出家门。
胡桃回到家中,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。
“……”
“喂喂,你们知道三班的胡桃吗?她根本就不姓胡,她妈妈给人做小三,被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包养!”
男人大跨步走到胡桃面前,欣喜之色溢于言表,又大声叫了一遍:“杨桃!”
忽然一名保安停下来,站在学生们的对面,大家不明就里,却听见他似是不可思议地开口:“杨桃?!”
和那些阴暗的、扭曲的、嫉妒的心。
他那时候多嚣张多飞扬跋扈,全城谁不知道杨家的三少爷,吃喝嫖赌,样样精通。
学生们都愣住,停下来,面面相觑。
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东西传播的速度大于光速的话,那一定就是流言蜚语。
“我们学校那群保安,都是一群土鳖的乡下人!”
她一走进教室,全班骤然安静下来,这样刻意的沉默在走廊闹哄哄的对比之下,让人异常尴尬。胡桃就在这样难堪的气氛里,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胡桃的大脑终于又开始运转,她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生父的情景。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,他从赌场回来,二八月的天气里,只穿一件真皮夹克衫,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了血丝,但耐不住一张脸长得英俊,像是电视剧里的玉面书生。
可是时至今日,当她看到他这样落魄、穷困潦倒的样子,看到他陷入窘境,看到命运对他如此残忍,看到他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失去尊严、卑躬屈膝,脸和身体上都是苦难留下的丑陋烙印,她竟然一点点也无法承受。
“不是说是大小姐吗,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需要努力学习?”
“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。”她这样对自己说。
生活总是这样的。
胡桃没说话,拿出练习册和钢笔,开始写作业。
胡桃继续说,语气里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叹息:“既然没有缘分,也就不要强求了吧。我和妈妈现在过得很好,请你不要再来打扰。”
这场闹剧持续了很长时间,校园生活原本就枯燥,也只有这些带着八卦的消息能够成为饭后闲谈,不厌其烦地被重述。
胡桃静静地开口说:“我知道,是你。”
有天下了体育课,班里同学穿着红色的运动服一齐从操场往教室走,胡桃走在人群后方。正好巡逻的几名保安迎面而来。
“apple”,苹果。
她看着站在门边的男人,他的背佝偻许多,但是依然很高,快及门顶。
“你们知道吗?她爸爸是咱们学校的保安呢。”
“对啊,上梁不正下梁歪,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
自己对于周围人的好脾气,胡桃想,说不定也是被胡琳给磨出来的。
这天正好是周五,不用打扫公共区卫生。胡桃背着书包离开学校,经过门卫室的时候,她步伐没放慢,倒是男人先出声她叫:“杨桃!”
胡桃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们身上挪开,然后径直跨出了校门。
“真的吗?”
“哟,还有人在等你回家呢。”女人说话尖酸刻薄,挑衅地看着胡桃的母亲。
胡桃每天依旧孑身一人,对周围的是是非非不予理睬,她对此已经无比习惯。她从来没有向母亲提过半分学校里的事,她母亲是再嫁,胡近虽然对她们母女俩很好,可是胡桃母亲需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。
这五个字在现场顿时炸开了锅,所有人都兴奋起来,无比激动地欣赏着眼前的闹剧。
她曾经无比恨他,在心底诅咒他,恨不得他去死,立刻马上必须。
和曾经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。
骨肉相连,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仇恨,大得过天地和血脉。
“千真万确!所有人都知道了!”
他们说他不配生出这样的女儿,那是因为没有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,连胡桃母亲都说,她这副好皮囊,全是遗传自父亲。
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胡桃和她母亲的鼻子,像疯狗一样大嚷:“滚!滚出去!”
他笑得一脸猥琐,看着桌子上的汤,踉踉跄跄地挽着女人走过去,只是浅浅喝了一口,“啪”的一声把整个陶瓷汤锅摔碎在地,一口汤水吐到她母亲身上:“这是什么?这么难吃,想毒死我吗!”
胡桃看着眼前的男人,他的头发白了一撮,乱得像鸡窝,打着结,肯定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,他还穿着劣质廉价的军绿色外套,根本挡不住任何风寒。
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小而碎,人性里的恶意却被无限地放大。
男人像是触电一样,突然收回了悬在半空中,想要去摸一摸胡桃的手。他沉默地看着她。
到头来,她居然看不得他过得有一丝不好。
“那她还整天鼻孔朝天,一副傲得不得了的样子?!”
可就在她坐下来的一刹那,她的同桌突然之间伸出手拉开了自己的桌子。桌脚和地板摩擦,发出难听的咯吱声。与此同时,胡桃周围的人,都毫不掩饰地挪开了自己的座位。
而现在她对面的男人,来回搓着手,一脸殷勤,挤出讨好的笑容:“真没想到,我找了你好多年,一直没找到你。”
体育课之后,胡桃忽然感觉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有了180°的转变。
胡桃却有些文不对题,她轻声说:“那么大的家,还是被你败光了吗?”
她那风流倜傥,欠了一屁股桃花债的父亲。
“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!”
胡桃抬起头,看到他的第一眼,她的脑海一片空白,然后慢慢地,像是用了一个世纪那样久,她终于想起来了,这个人是谁。
另外几个保安走上前来,狠狠捶男人的肩膀,哈哈大笑:“发什么疯呢,你女儿?你有女儿?你女儿能长这样?也不拿镜子照照,别砢碜人家啊!”
“这么恶心啊?”